老趙——巖土感悟（27）

老趙退休已經十年了。

老趙是我的領導、同事、師傅。

之所以這樣說，是我工作之初，他是主任工程師、后來又當過一段時間隊長，再后來，又回歸技術員。

老趙畢業于長沙有色冶金?？茖W校，曾在中央在湘某單位工作過十多年，參加過國家金獎、銀獎項目（因為工作調離而沒在獲獎者之列），在原單位帶的“徒弟”或合作者中，產生了好幾位行業勘察大師，部、省、市專家。

我之所以稱老趙“師傅”， 是因為與他一起完成了好幾個重要工程，是所有同事中合作最多的。老實說，老趙對我的影響不小，無論工作還是生活。

但“師傅”的稱謂，老趙可沒認可（他戲謔地說，自己是?？粕?，我是研究生，不敢當），我也沒當面叫過。

“彭研”或“小彭”。 常常，老趙這樣呼我。

說來話長。

1994年4月4日，我到單位報到。那時單位還沒改名，簡簡單單，長沙市勘測設計研究院。部門稱謂直截而明了，地質隊。而不是現在的“地下空間基礎信息部”，讓人云里霧里。記得當時隊領導有三人，一名隊長，一名隊副，一名主任工程師。

主任工程師是誰？老趙也。

隊長是誰？國家勘察大師的高足，從皇城腳下某部院引進的研究生。

實話實說，當時的勘測院，高級工程師用一只手數足矣。研究生倒有幾個，但多以沿海分院為跳板，另謀高枝了。也難怪，清清瘦瘦，頭發有點稀松、言辭不多的老趙，望了我一眼，也望了隊長一眼，嘀咕了一句“哦，研究生”，便埋頭去看他的資料去了。

隊長征詢他的意見，放哪個工地好呢？老趙頭也沒抬，拋出三個字，“榮灣鎮”。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當年市里的重點項目，而且也的確復雜，湘江邊、斷層破碎帶、地下水豐富……正是通過在項目一個多月的磨練，讓我對巖土勘察有了從理論到實踐的切身體驗，同時，也給了我檢驗基礎知識扎實程度的機會。項目負責人對某鉆孔巖芯中的認知有所疑慮，請老趙到工地檢查，不知是考察我還是別的原因，老趙問我有什么看法。我陳述了自己的觀點，也提出了下一步工作建議，被同來檢查的總工認可，也為后來的巖礦鑒定所證實，較好地解決了場地的地質構造問題。以至于，后來的補充勘察、旁壓試驗都由我來承擔。

這是老趙給我的第一個機會，激發了我的興趣，樹立了一個初出茅廬者的信心。

但，很快，我領教了老趙的嚴厲與認真。

那是我獨自擔綱的長沙高新開發區某綜合樓的詳細勘察。那時的星沙還是荒涼的丘陵，廣袤的南國紅壤令人生畏。當地極少有高層建筑，鮮有勘察單位采用回轉鉆進。大多采用SH30型鉆機沖擊鉆進，直到無法進尺為止。當地有不成文的規則，就是該層的標準貫入試驗擊數必須大于50擊，方可定為強風化。此時的長沙還不習慣劃分全風化層。具體操作中，我遵循了這一規則。

勘察報告送審時，老趙仿佛發現新大陸般，把我叫到辦公室，質疑強風化分層的準確性和其厚度可靠性。強風化厚度已近2m，與平?？辈靾蟾娲蟛幌嗤?。老趙認為這是SH30鉆機難以做到的。并且，把機組長從外面工地call了回來，對著鉆探記錄中的回尺、標準貫入數據一一質證。好在不久隊長回到辦公室，他在工地現場檢查時見證了我的鉆探與試驗，替我解了圍：標貫試驗的確大于50擊，大于50擊的巖層，采用沖擊鉆進每一陣擊的確可以進尺20-30cm……，同時也證明了，我的測試數據不是胡編亂造，不是空穴來風。

從這件事，我領略到老趙嚴謹作風的同時，心里也有些犯嘀咕，這個老趙是不是對我別有看法？是不是懷疑我的工作態度？他可知道，我在讀研時，曾經為了劃分某礦區地質構造分期，連續測了十多天的節理裂隙，獲得了數千組產狀數據；為了測定石英巖組的顯微特性，俯身弗氏臺上，奮戰了數十天，以致視力降低了一半…..

約一年半后，隊長升任院副總，老趙也跟著升了半級，當了地質隊隊長。當了隊長的老趙，似乎更認真了，技術與生產，兩手抓，兩手都硬，讓我體會尤其深刻：

那年的冬天來得似乎有些早，特別的寒冷。我負責長沙北區（現在的開福區）某安置小區的詳細勘察。根據區域地質資料，該地塊應該是震旦紀板巖，然而，隨著勘察范圍由西北向東南推進，竟然出現了多種巖性，既有泥盆紀的泥巖，零星可見腕足類化石，也有白堊紀礫巖及粉砂巖，而且有一定的規律分布。我把大致情況向老趙作了匯報。沒有料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清早，天上的太陽還沒出來，地上的霜還沒化，老趙就騎著自行車到了工地，與我一道分析場地的巖性分布特性，結合區域地質資料，很快解決了工程分區問題……，同時，他對整個場地內的巖芯的擺放、記錄描述、試樣包裝，都一一檢查遍。

只是，老趙這種認真的態度，并沒有讓他在“官位”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相反，隊長當了不到兩年，因為對某鉆探班組人員的處置與上層產生了齷齟，他被擼了“烏紗帽”，成了與我一樣的技術負責人。

回歸技術員行列的老趙，似乎多了些言語，經常與我談他在原來單位的掌故，談在礦山勘察中遇到的邊坡問題、巖溶問題，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更為奇怪的是，每逢安排他擔當重要項目負責人，需要合作者時，他都不例外地提掖我。記得特清楚的有三汊磯湘江大橋的選址勘察、靈官渡-阜埠河湘江通道的工可勘察，猴子石大橋西立交的詳細勘察、南二環高架橋詳細勘察等……我們一起，為測定龍洲東西河汊的流速駕著小船來回，折騰得胃吐酸水；為了解決靈官渡泥質礫巖中不同鉆探機組采芯率差異大，分層困難問題，采用了超聲波、剪切波，甚至減少鉆探回尺，計算回尺轉速的“土洋”結合的辦法；為了完成深厚含水層中的水文試驗，我倆通宵達旦守在試驗孔前；為了測試全新世飽和砂土、粉土的標貫擊數，按照合作方（日本人）的要求，全部采用最新設備，每次試驗、每個環節，都一絲不茍，讓嚴謹的日本佬也豎起了拇指……

時光如白駒過隙，他曾經的同事，都想方設法地評上了高級職稱（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職稱評定對外語、對論文并沒有很多條條框框），合符條件的老趙不為所動；本世紀初，注冊土木工程師（巖土）制度開始推行，“一核”、“二核”，老趙仍不為所動。他曾經的同事或徒弟，甚至有了特許的資格，但老趙連到人事部門去開個證明都不屑一顧。直到退休，老趙的檔案里，仍是大專、工程師。

但我知道，正是在老趙主管生產一線的幾年間，我院的巖土行業逐漸得到發展與壯大，接二連三地有了在省優、部優工程上的突破，而我不過是躬逢其時而已。特別感激的是，當某領導為了某人的職稱評定，在報獎時，希望讓那人取代我時，老趙的認真勁兒又上來了，讓我不致與獎項失之交臂。

這些年來，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在成長中成熟，甚至成熟中趨于麻木。

今晚，我以平靜的筆調，寫著這些平靜的文字，回憶如老大哥一般的老趙，心里別有滋味，心情特別復雜：一個曾經承擔過國家金獎、銀獎項目的人、一個可以輕而易舉獲得高級職稱的人，一個獲得注冊執業資格只是填一張表格那么簡單的人，其生活態度是如此純粹、其工作態度是如此執著，而對名利卻又如此之淡泊！這讓當今社會以榮譽、以學歷、以職稱來衡量者該是怎樣一種諷刺？

何謂工匠精神？

有人說其內涵是精益求精，注重細節，嚴謹專注，精致專一。

在我看來，“工匠精神”更是一種情懷、一種執著、一份堅守、一份責任，不茍且、不應付，不模糊。

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匠人，匠人永遠是人類活動中最富知性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更是一個需要沉淀與思考的時代，面對行業現狀這頭屋子里的大象，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夠改變的，那就做好自己吧。

我又一次想起了老趙。

                          2016年5月23日2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