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節很不尋常。
在不尋常的日子，時常翻翻書，聊以打發時日，啟迪思想。這些書有包含前輩經驗與思想的漫談、記念文集，也有人物傳記和古老而悠遠的蒙童讀物。譬如，顧寶和大師的《求索巖土之路》、李廣信教授的《巖土工程50講- 巖壇漫話》、張在明院士紀念專集《把勘察當學問做》、方玉樹教授的《<建筑邊坡工程技術規范>修改建議》、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黨圣元評述的《老子評注》、易行編著的《國學啟蒙四書》、王充閭的《向古詩學哲理》等。
這些書中，很多不是第一次讀。只是在這特別的時候，可以靜下來、沉下去?？捎植荒懿桓〉浆F實的塵氛中，這樣浮浮沉沉間，不能自抑，便有了寫點什么的沖動。
玄黃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千字文》開篇的這八個字，讓人一讀，頓感氣象寬博，壯闊遼遠。
1400多年前，南北朝時期梁朝的周興嗣用1000個不重復漢字編纂了《千字文》這部四言韻書，涵蓋了天文、地理、自然、社會、歷史等諸多知識，堪稱是優秀生動的小百科。甫以出世，便得流傳，廣受稱贊。
明代王世貞稱其為“絕妙文章”；
清代褚人獲贊其“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條理貫穿，毫無舛錯，如舞霓裳于寸木，抽長緒于亂絲”；
顧炎武說“讀者苦《三蒼》之難，便《千文》之易，于是至今為小學家恒用之書”；
最有意思的是胡適，這位“白話文”的倡導者，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說他五歲時就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兩句話，當了十年大學教授以后，還是不理解這兩句話的意思。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包羅了宇宙間太多的奧妙！
青黑色的天，土黃色的地，給了人類多少美妙的遐想和寄托，掘穴而居，臨濱而聚，燧木取火，結網而漁……，后來，有了文字、金玉、鐵器、珍寶、果蔬，古人們在認識自然、取法自然中，形成了百家爭鳴：
“天地與我共生，而宇宙與我一”（《莊子﹒齊物論》），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觀；
“萬物負陰而抱陽”（老子《道德經》），樹立了陰陽有序的環境觀；
“天人合一”（《周易》），“三才之道”，人類開始重視對環境的分析與利用，形成了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
于是“五行學說”應時而生。它是我國古代的物質組成學說，與古希臘自然哲學“水、空氣、火、土”四元素理論、印度的“地、火、水、風”四大空相類似。
《尚書·洪范》記載：“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彎曲，舒張)，金曰從革(成分致密，善分割)，土爰稼穡(意指播種收獲)。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蔽逍袑W說不但將宇宙萬物進行了分類，而且對每類的性質與特征做了界定。
后人根據對五行的認識，創造了“五行生克”定律（圖1），用來描述事物運動形式以及轉化關系。相生，是指兩類屬性不同的事物之間存在相互幫助，相互促進的關系，如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相克指兩類不同屬五行性事物間相互克制的關系，如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這一理論廣泛應用于哲學、占卜算命、歷法、中醫學、社會學等領域。例如，與五行對應的五色五位：水屬黑（北），木屬青（東），火屬赤（南），土屬黃（中），金屬白（西）。
圖1
去過故宮的人，稍加留意就會發現，故宮的宮墻和殿柱是紅色的。紅屬火，象征皇家正大光明氣象；故宮的屋頂是黃色的，黃屬土，代表中央，皇帝必居中?；蕦m東部的屋頂則是青色（綠），東方木綠，屬春，皇子居東部。文淵閣則采用黑瓦黑墻，黑為水，可克火，利于藏書。天安門至端門不栽樹，意為南方屬火，不宜加木，木生火，不利于木結構的防災。
一代文豪蘇軾在作徐州太守期間留下了“黃樓”故事，彰顯了他作為行政官員的干練之才。熙寧十年（1077）年八月二十一日，蘇軾任地控魯南的徐州太守，方三月，城北約50里的黃河決堤，淹滅了幾百方里，漫延徐州城邊，“到了九月，水深達兩丈九尺。水高一度超過了徐州城里的街道?！保终Z堂《蘇東坡傳》），蘇東坡奮不顧身，率領軍民搶救城池，幾十天不回家過夜。十月初五，威脅徐州城四十五天的洪水又回到黃河舊水道，蘇軾率領軍民完成的“長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钡姆浪こ檀_保了徐州城的安然無恙。全城得救，百姓歡天喜地，皇帝嘉許，蘇東坡在外圍城墻上修建了高百尺的黃樓。黃樓的命名，即取之于“五行學說”，黃代表土、黑代表水，黃土因具有吸水力量，可克水，黃樓之名即含有防水之意。蘇大文豪更是將自己在徐州所作詩歌結集為《黃樓》，正是風雅了騷客詩人，造福了平民百姓，傳世了不朽華章。
如果說，皇城的色系安排、黃樓的命名只是人們心中的某種寄托的話，那將五行之學用之于建筑選址，研“天”究“地”的堪輿學不能不說是古代中國人智慧的閃光！《相宅經纂》（清，高見南）記載，“辨土法”是先開挖探井驗土，以“土細而不松，油潤而不燥，鮮明而不暗”為佳，深淺度數，隨地酌定，見浮土已盡，土色已變，或五色咸備，或紅黃滋潤，便認為是得到地氣。清代重臣穆章阿等在查看西陵“風水”后寫的一份奏折，更是記錄詳明：“……周歷查勘面土，一、二尺顏色淡黃，三尺以下漸次深黃，至五尺中微帶砂性，二、三寸不等。至六尺土性堅實，純凈帶紫黃，至九尺以微露砂性寸許。至一丈一尺土脈全系紫黃當向……”?！兜乩磬⒄徜洝方Y合五行規范了土質的勘察與分類：“夫穴之有土，猶人之有臟。既稟五行之精，亦隨時八卦之氣”。以五行對應土的五種顏色，紅黃白青黑，紅黃白為上，青次之，黑不吉；以八卦對應八種狀態：坤，土質柔而不粉；乾，土質剛而不燥；艮，土質細而不輕；巽，土質實而不散；離，土質膩而不糝；兌，土質緊而不干；震，土質硬而不松；坎，土質軟而不濡?！?
“象天法地”、“相土嘗水”，“版筑造城”，先人們不只是從天地玄黃中創造了五行學說，更是留下了秦長城、都江堰、靈渠、弛道 、漢棧道、隋運河、應縣木塔等閃耀著古老智慧的工程，誰說中國古代有道無術呢?道術者，有道亦有術，道為本，術為用，相輔相成也。
網間一度流傳各種版本的對“雷神山”、“火神山”命名的解讀，誰說沒有道理呢？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之又玄，從妙之門”（《道德經》）
岐黃
前一段時間，因為湖北已退休的副廳長拒絕收治，引出了一位叫李躍華的醫生。
這位醫學科班的畢業生，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獲得“官批的外衣”，但他采用自己的專利技術，應用“穴位注射苯酚”的方法，治愈了上百例新型肺炎患者。于是乎，這位李醫生成了網絡紅人，民間與官方，爭議紛起，喧囂塵上，贊者稱之為神醫，惡者冠之以江湖騙子，是炒作。甚至于，退休廳官“耍官威”、“擺譜”事件也在媒體的“黯然消魂掌”風下“乾坤大挪移”。
這一事件的轉折，是李醫生岐黃之術的功德所及呢？還是那位廳官的信口雌黃，轉移視線呢？當局者未必迷，旁觀者也未必清，只好留給時間這公正的判官了。
但，我想，追溯一下祖國醫學的起源，了解一下國粹，對從事巖土者未嘗沒有裨益。
祖國醫學的實踐起源于“神農嘗百草”，其理論起源于羲和“歷象日月星辰”的天文和物候的觀察，賴以建立的理論框架基礎則是陰陽五行理論。
中醫醫術，又稱“岐黃之術”。相傳，黃帝常與岐伯、雷公等臣子坐而論道，探討醫學問題，很多內容都記載于《黃帝內經》中。出于對黃帝、岐伯的尊崇，后人以“岐黃之術”指代中醫醫術，奠定了《黃帝內經》作為中醫基礎理論經典的權威地位，尊之為“醫家之宗”，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占有舉足輕重的一席之地。
《黃帝內經》包括《素問》、《靈樞》兩部分。前者研究人的生理病理問題，后者研究針刺法的樞機要領，亦稱為“針經”，都建立在陰陽五行理論基礎上?！饵S帝內經》內容博大精深，涵蓋了攝生學說、陰陽五行學說、臟象學說、經絡學說、精氣血津液學說、病因學說、病機學說、病證學說、診法學說、論治學說、針法俞穴學說、五運六氣學說共12類（明，張景岳，《類經》），涉及哲學、天文、物候、歷法等諸多領域?！吧?a target="_blank">窮天紀，下極地理，遠取諸物，近取諸身，更相問難”。 《黃帝內經》以“天人合一”、“整體恒動”為指針，結合天地萬物來論證中醫醫理，自然原型是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這七曜對地球上萬物生靈的作用規律。
在獨尊儒術的年代， “治人”為本，“治物”為末，“重道輕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為知識分子的人生首務，醫學被認為“小術”、“方技”。隨著社會的進步，有識之士逐漸認識到“醫為仁術，儒者之事“，“醫國醫人，其理一也”，一些士子“不為良相，則為良醫”，致力于醫藥理論發展、臨床經驗的總結，促進了中醫有規律發展而綿延數千年，為中華傳統文化留下了光輝一頁。
諾貝爾獎獲得者屠呦呦教授曾感言“在青蒿素發現的過程中，古代文獻在研究的最關鍵時刻給予我靈感 ”。
“要遵循中醫藥發展規律，傳承精華，守正創新”。
在這次疫情防控中，中醫以其固有的特色發揮著作用，如唯一的出身中醫的仝小林院士，在不能問疹、不能號脈，不能辨證施策，一人一方的條件下，根據自己在疫區掌握的綜合信息，應用高超的醫技，開出了“通治方”，為患者的改善和康復產生了積極有效的作用。
可是，網絡上的中西醫之爭似乎正向兩個極端發展。
其實，對李醫生的專利，有識者說不只是中醫，它是以中醫（針灸）為本、以西藥（苯酚）為術，是典型的中西結合。我的一位高中學長，從事分子化學研究的教授，曾在一次小聚中傳授過用石榴皮熬水治療小孩腹泄的偏方，其核心本質是石榴皮中含有大量鞣酸單寧，具有收斂腸胃的功效，能修復人類的腸粘膜、抑制腸道分泌物產生，減輕腹痛腹瀉。另外一位從事土木工程的專家，也談到利用蜂針療法治愈了自己的面癱頑癥，秘訣在于蜂針給經絡穴位以機械刺激的同時自動注入皮內適量的蜂針液，蜂針液具有獨特的藥理作用。這些，也許都屬于廣義的中西結合的范疇吧？
在巖土工程實踐中，筆者曾參與過某高速鐵路路肩滑坡處理“設計單位采用堆載反壓、越堆越沉的事故”；聽說過某基坑變形采用注漿加固，愈注變形愈大的案例；還聽過一位學弟津津樂道，在高階地厚層卵石中采取泄水措施成功處理基坑變形的經驗…..
李廣信教授曾以汪洋恣肆的筆調給巖土人寫下了一篇生動而深遽《巖土工程的若干哲學思考》；
陳仲頤先生曾說“處理巖土工程問題就像看中醫一樣”；
劉建航院士總結上海地鐵施工經驗是“理論導向，實測定量，經驗判斷，檢驗驗證”；
顧寶和大師期待工程師們“應將器、形、道三個層次融合”。
軟土基坑建設的“時空效應理論”、 抗震概念設計時“大震不死，中震可修，小震不壞”的原則，樁基工程的“疏樁減沉設計”、“多樁的調平設計”，無不與太沙基的“藝術論”是一脈相承！太沙基的原話是“無論天然土層結構怎樣復雜，也無論我們的知識與土的實際條件有多么大的差距，我們必須利用處理問題的藝術，在合理造價的前提下，為土工結構和地基基礎問題尋求滿意的答案”。
如何尋找和利用藝術來處理不同的巖土問題，是值得巖土人畢生不懈的追求！
?黃
?黃常與雄黃共生，是典型的低溫熱液礦物，單斜晶系，其主要成分是三硫化二砷，有劇毒。
在中國古代，常用來?黃修改錯字。漢語語境中，?黃便有了篡改文章的意思?！靶趴?黃”這個成語幾乎沒有那個國人不是順口拈來。
清代詩人趙翼在一首《論詩》七言絕句中，這樣諷刺文壇上的人云亦云現象：
“只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黃。
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在疫情期間，各種消息、傳說、評論刷屏，一時風生水起，嚷嚷囂囂！
有人熱衷寫論文，有人逆行治病，有人著力于揭秘真相：新冠肺炎病毒的“宿主”到底是誰？病毒是人為的嗎？武漢究竟發生了什么？武漢的疫情是如何蔓延起來的？誰是發哨子的人，誰又是吹哨者？為應對新冠肺炎，國家罕見地先后派出三批專家，“人與人之間的傳播能力”是什么時候確認的？為何要到鐘南山院士、李蘭娟院士這批才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做出壯士斷腕的決斷？泉州欣家酒店為何倒塌？鄭州“千里投毒第一名”是如何產生？…..，這一切一切，都值得人們去思考。
哲人說，存在即合理。
世上萬事萬物皆有其特質，人們從各自的角度去認識、分析和解譯它們，便形成了形形色色的理論?！鞍倩R放，百家爭鳴”，也正因為這樣，才有了科學的進步和人類的發展。
不可諱言的是，當前仍有許多不可用現代科學理論和技術手段完完全全解釋清楚的東西，如中醫，如具有不可確定性的巖土工程….
不能解釋不可怕，可怕的是信口雌黃，于是便有了那么多的江湖騙子和多如過江之鯽的各類神人與專家，把天地玄黃變成了混沌亁坤…..。
盡管，我國舉全國之力，在疫情防控上迎來云開霧散，不少城市已然清零。但，世界其它地方卻又陰霧迷漫起來。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是老祖宗們的美好愿望而已，人類是無法辦到的。
新型冠狀肺炎的出現，再一次警告世人：地球是圓的，誰都不是局外人。
有人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后真相時代”，答案總是姍姍來遲。但未來何去何從，需要人類去回答。
在我看來，答案無非兩個字：敬畏。
2020年3月15日
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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